第 62 章 第 62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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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2 章 第 62 章
人丟了的消息傳到肅王耳朵裏，已經是月餘後了。
——非是消息傳遞不及時，只不過，做事的人總想著先自己處理，發覺當真解決不了之後，才開始往上稟。
“區區一個女人，你們居然讓她跑了？”
肅王暴躁如雷的聲音傳來，緊接著，是鎮紙被砸到地上的巨響。
險些被砸中，跪在地上稟報的親衛脊背一抖，旋即顫顫巍巍地道：“殿下息怒，他們已經著人去找了，就是掘地三尺，也一定把人給找回來！”
肅王冷哼一聲，道：“有說這大話的本事，還能給人跑了？”
他像是反應過來什麽，忽又問道：“怎麽丟的？”
親衛揀著重點的說來，頭也埋得越來越低。
此話一出，別說裴疏玉了，就連沈蘭宜自己都吃了一驚。
沈家自有家學淵源，沈蘭宜七歲那年，就能啃石磚般的大部頭史經，裴疏玉裴將軍這個名號，她從讀史起就記了許多年。
她早知他的姓名，幾乎可以把他的生平倒背如流，可說到底，也才見了眼前這個男子兩面。
她之前身體不好，極容易生病受風，難得出門。而院子裏伺候的除了丫鬟就是婆婆，她見過的同齡男子一只手都能數得清了。而剛剛，她竟對著一個才見了兩面的男人，說出了這麽孟浪的話！
沈蘭宜猶自懊惱著，而裴疏玉已經回轉過身，不無訝異地看著她。
太陽已經落山，月亮將將升起，屋子裏只點了一盞光亮有限的油燈，昏暗的光景把少女的眼睛襯得格外閃爍，就像遺失在山野裏的星星。
她大概是猜出來自己像個敗家之犬一般往外跑的原因了，所以要留他一晚。
小姑娘臉皮薄，話一出口，自己都覺得後悔了吧，硬生生把一張小臉憋紅了。
裴疏玉幾不可察地嘆口氣，正打算打個圓場糊弄過去，卻聽見沈蘭宜頓了頓，眨著澄澈的大眼睛，繼續向他發出邀約。
“我……我沒有別的意思，反正這裏也是你們裴家的地方。天很晚了，二更就要宵禁，你會不會來不及找落腳的地方？”
沈蘭宜絮絮地說了一長串，與其說是在勸裴疏玉，不如說是在勸她自己。
她雖赧然，可下午冒出來的念頭還在她腦子裏。
她不願看到裴疏玉英年早逝、草草收場。
可她只是重活一次，並沒有什麽神力仙法，如果她和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，那她還怎麽改變他的結局！
所以，沈蘭宜只好大著膽子繼續留他。
況且，能和自己欽佩的人物相交，本就是一件妙事。
想到以後能真真切切地去貼近他，感受他波瀾壯闊的一生，沈蘭宜也就不怯了。
前面十五年裏除了病痛，沈蘭宜就沒有碰到過旁的糟心事，所以她並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，臉上變換的神色被裴疏玉看得清清楚楚。
先是羞怯、再是釋然，最後，她的眸子裏居然還微微閃爍著期待的光？
小姑娘眼裏那股沒來由的期待打得裴疏玉措手不及，讓他把還沒出口的那句“不必”收了回來。
他原本的打算是去一個朋友那蹭一晚。
這個朋友姓李，是臺州城出了名的紈絝子弟，人稱李衙內，酷愛眠花宿柳、吃酒賭錢，這個點不定上哪逍遙去了，找不到他也不好貿然就去人家府上。
天色已晚，打更人開始在街上敲鑼了。過了二更還在街上游蕩，被抓起來了到時候還得他爹去衙門提他。
她說的……也不無道理，反正這裏是裴府，她是他過了明路的妾室，他留宿在這，天經地義。
裴疏玉喉結上下翻滾了兩下，說道：“好。”
見他許久沒有回應，沈蘭宜還在糾結自己要不要繼續勸他留下，忽聽得他答允，她下意識眉眼彎彎地笑了。
——
新來的兩個丫鬟是對姊妹，一個叫大妮一個叫二妮，被裴家人買來不久，還沒改名。
沈蘭宜問她們：“院子裏一間旁的屋子也沒有嗎？”
大妮面露難色，道：“一共只有三間，奴婢下晌才來，才把陰面的耳房收拾好。”
沈蘭宜有些為難了。
沈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都有好幾處五進的宅院，青蕪院裏，星牖住的都比她眼下的臥房還要大上許多。
長在錦繡堆裏的沈蘭宜第一次面臨地方不夠的困擾。
兩個小丫鬟面面相覷著，她們不明白這個沈姨娘在為什麽而發愁。
少爺來了，難道不和她歇在一處嗎？
沈蘭宜稍加思索了一會兒。
丫鬟們的耳房雖小，但是她今晚去擠一擠應該也是可以的？
於是她對大妮說：“今晚我和你們……”
她的話還沒說完，另一邊的裴疏玉用左手掌心搓著自己右手的手背，走了過來。
這麽一會子功夫，他居然見縫插針地在旁邊打了兩套拳，還嫌薜荔架子礙事，把它們都搬到了角落裏。
當真是行動如風了。
他朝沈蘭宜道：“打個地鋪就好。”
沈蘭宜下意識“哦”了一聲。
他既然發話了，那便這樣吧。
沈蘭宜想，臥房雖小，打個地鋪的地方還是有的，夜裏將帳簾放下，倒也不算太局促。
於是，她便和兩個妮一起去鋪地鋪了。
裴疏玉沒太在意她們的動靜，今日光顧著和親爹幹仗，白白荒廢了半天。
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，放在練武上也是顛撲不破的。
裴疏玉慢條斯理地打過拳後，信手抄了把苕帚來當劍使，才使出第一式，他便被灰塵撲了滿面。
“啊呀！”沈蘭宜忙道：“裴公子，下午她們才用這苕帚掃的院子。”
裴疏玉有些狼狽地咳了兩聲，眉峰上沾上了草屑，他尷尬地抹了把臉，把苕帚丟開了。
“不練了，梳洗罷。”
沈蘭宜看著他的樣子，忍不住又彎起了唇角。
日後打得倭人滿地找牙的裴將軍，現在，還只是個和她一般大的少年。
她心中原本模糊的裴疏玉形象，有如被春風拂過的柳梢頭，忽然就生動了起來。
不知裴疏玉在磨蹭什麽，沈蘭宜梳洗完了，他都沒好。
沈蘭宜便先坐在了地鋪上。
小院雖簡陋，多餘的床褥還是能湊出來的。
打地鋪的體驗對於沈蘭宜來說很是新鮮，她張開手，用自己的一拃去比褥子的厚度。
褥子還算厚實，她安下心來，天氣還算熱，這樣睡一晚也不至於著涼。
屬於裴疏玉的腳步聲來了，他還在長個兒的年紀，身形不算寬闊，但是月光將他的影子投下，還是足以將縮在地鋪上的沈蘭宜全部籠罩。
沈蘭宜擡頭，見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，不由有些忐忑。
他是哪裏不開心嗎？
沈蘭宜還是有些害怕的，畢竟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尚不足一日，她唯一熟悉的裴疏玉——單方面被她熟悉的裴疏玉，具體是個什麽性子，她也還不甚明了。
裴疏玉指了指旁邊的床，說道：“上去。我睡下面。”
沈蘭宜並不是自討苦吃的人，之所以主動選擇了地鋪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算是這小院的主人。
那裴疏玉就是客人了。
她雖然沒有交過手帕交，也沒有相熟的小姐妹來她家做客，但是待客的禮數她還是曉得的。
怎麽能讓客人睡在地上！
沈蘭宜有些不明所以，她揚起腦袋，擲地有聲地說：“沒事的，我很結實的。”
她現在可不會像前世那般弱柳扶風、一步三喘了，剛剛還和丫鬟一起擡了被子呢。
若不是她的眼神太誠懇，裴疏玉幾乎要疑心自己幻聽了。
結實？結？實？
裴疏玉垂眸，看見了她露在裙擺外的腳踝。
細得和苕帚桿子一樣，只怕腿都沒他膀子寬，結哪門子實！
他不知，沈蘭宜說得確實是心裏話，畢竟她自己才及笄就病死了，能活過十五的都算比她健康。
裴疏玉收回了目光，說道：“上去睡。你若病了，才是添麻煩。”
他的語氣不算好，聞言，沈蘭宜撇撇嘴，大大方方地起來了，坐到了床上。
上去就上去，有床不睡的是傻子。
夜色漸濃，陌生的兩人無話可說。
沈蘭宜只解了最外面的長衫，其餘的一件也沒脫，她悄悄地偷看了裴疏玉一眼，見他一身整齊，只脫了靴，便徹底放下了戒備。
鬧了一天，他似乎很累，已經倒在地鋪上閉上了眼。
沈蘭宜也困了，身體雖更康健，可精神上的疲憊難以避免。睡前她伸手去摸床駕，試圖從後面扒拉出帳簾來。
結果什麽都沒摸到。
這間臥房的簡陋大大超出了沈蘭宜的想象。
離開了錦衣玉食的生活，她當然氣惱。
可是她回過神來，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想。
能有眼下的境遇，她應當感恩上蒼才是。
病逝並不出人意料，想來爹娘雖然會傷心，卻也不會傷心太久吧，他們總歸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的。
眼下的每一呼每一吸，都是白白賺來的，她不該挑肥揀瘦。
沈蘭宜端正地躺了下去。
裴疏玉好像已經睡著了，呼吸均勻平穩。他的呼吸聲不算粗重，只不過地方太小，沈蘭宜還是聽得很清晰。
他……好奇怪。
明明是要把更好的床讓給她，偏偏不會好好說話，她要是氣量小些，只怕未必會領他的情。
算了，這些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，如何才能和他走得更近些，讓他肯聽她的話、不要再沾染那殺身之禍了。
想著想著，沈蘭宜終於帶著所思所憶，陷入了漫長的睡眠。
她是睡得好了，裴疏玉卻沒有。
醜寅之際，他睡得正酣，忽覺有什麽聲音鉆進了耳朵裏。
先是幾聲意義不明的哼唧，把裴疏玉從睡夢中硬生生拽了起來。
他撐著腦袋勉強坐起，被吵醒的怒氣還來不及發作，就聽見夢囈的始作俑者、在床上把被子卷起來扭成了麻花的沈蘭宜，緊接著又喊了一嗓子——
“裴疏玉，嗚嗚嗚，你不許死！”
生龍活虎的裴疏玉本人：？
他有些頭痛。
這個小姑娘白天說話時嬌嬌弱弱，誰能料到她到晚上說起夢話來竟如此豪放。
不過，她在夢裏為什麽要喊他的名字？
裴疏玉百思不解，他湊到床邊，低頭，註視著沈蘭宜熟睡的臉龐。
她夢到他了？
裴疏玉眼神淡淡的，瞥了一眼窗外，而後才繼續說下去。
“全家都死絕了，方姑娘還能活到今天，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，在支撐著你吧。”
“讓本王想想，是想為方家洗冤呢？還是……”
裴疏玉的話毫無溫和可言，聽到那句“全家死絕”的時候，方雪蠶的肩膀一抖，可下一刻，她忽然出言，語氣堅決地打斷了裴疏玉未竟的話音。
“天底下誰會覺得，方家的罪名是真的？”
也不知是覺得什麽好笑，方雪蠶竟勾起唇角，露出一點慘淡的笑意來：“洗冤？不，我沒打算拼盡全力，去洗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罪名。”
聽到這兒，裴疏玉終於來了一點興趣。她挑了挑眉，饒有興致地發問。
“那敢問方姑娘，想要的，究竟是什麽？”
方雪蠶擡起眸，眼中泛著鮮明的紅意。
“死。”她的聲音堅實而有力，“我只想要他們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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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非是消息傳遞不及時，只不過，做事的人總想著先自己處理，發覺當真解決不了之後，才開始往上稟。
“區區一個女人，你們居然讓她跑了？”
肅王暴躁如雷的聲音傳來，緊接著，是鎮紙被砸到地上的巨響。
險些被砸中，跪在地上稟報的親衛脊背一抖，旋即顫顫巍巍地道：“殿下息怒，他們已經著人去找了，就是掘地三尺，也一定把人給找回來！”
肅王冷哼一聲，道：“有說這大話的本事，還能給人跑了？”
他像是反應過來什麽，忽又問道：“怎麽丟的？”
親衛揀著重點的說來，頭也埋得越來越低。
此話一出，別說裴疏玉了，就連沈蘭宜自己都吃了一驚。
沈家自有家學淵源，沈蘭宜七歲那年，就能啃石磚般的大部頭史經，裴疏玉裴將軍這個名號，她從讀史起就記了許多年。
她早知他的姓名，幾乎可以把他的生平倒背如流，可說到底，也才見了眼前這個男子兩面。
她之前身體不好，極容易生病受風，難得出門。而院子裏伺候的除了丫鬟就是婆婆，她見過的同齡男子一只手都能數得清了。而剛剛，她竟對著一個才見了兩面的男人，說出了這麽孟浪的話！
沈蘭宜猶自懊惱著，而裴疏玉已經回轉過身，不無訝異地看著她。
太陽已經落山，月亮將將升起，屋子裏只點了一盞光亮有限的油燈，昏暗的光景把少女的眼睛襯得格外閃爍，就像遺失在山野裏的星星。
她大概是猜出來自己像個敗家之犬一般往外跑的原因了，所以要留他一晚。
小姑娘臉皮薄，話一出口，自己都覺得後悔了吧，硬生生把一張小臉憋紅了。
裴疏玉幾不可察地嘆口氣，正打算打個圓場糊弄過去，卻聽見沈蘭宜頓了頓，眨著澄澈的大眼睛，繼續向他發出邀約。
“我……我沒有別的意思，反正這裏也是你們裴家的地方。天很晚了，二更就要宵禁，你會不會來不及找落腳的地方？”
沈蘭宜絮絮地說了一長串，與其說是在勸裴疏玉，不如說是在勸她自己。
她雖赧然，可下午冒出來的念頭還在她腦子裏。
她不願看到裴疏玉英年早逝、草草收場。
可她只是重活一次，並沒有什麽神力仙法，如果她和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，那她還怎麽改變他的結局！
所以，沈蘭宜只好大著膽子繼續留他。
況且，能和自己欽佩的人物相交，本就是一件妙事。
想到以後能真真切切地去貼近他，感受他波瀾壯闊的一生，沈蘭宜也就不怯了。
前面十五年裏除了病痛，沈蘭宜就沒有碰到過旁的糟心事，所以她並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，臉上變換的神色被裴疏玉看得清清楚楚。
先是羞怯、再是釋然，最後，她的眸子裏居然還微微閃爍著期待的光？
小姑娘眼裏那股沒來由的期待打得裴疏玉措手不及，讓他把還沒出口的那句“不必”收了回來。
他原本的打算是去一個朋友那蹭一晚。
這個朋友姓李，是臺州城出了名的紈絝子弟，人稱李衙內，酷愛眠花宿柳、吃酒賭錢，這個點不定上哪逍遙去了，找不到他也不好貿然就去人家府上。
天色已晚，打更人開始在街上敲鑼了。過了二更還在街上游蕩，被抓起來了到時候還得他爹去衙門提他。
她說的……也不無道理，反正這裏是裴府，她是他過了明路的妾室，他留宿在這，天經地義。
裴疏玉喉結上下翻滾了兩下，說道：“好。”
見他許久沒有回應，沈蘭宜還在糾結自己要不要繼續勸他留下，忽聽得他答允，她下意識眉眼彎彎地笑了。
——
新來的兩個丫鬟是對姊妹，一個叫大妮一個叫二妮，被裴家人買來不久，還沒改名。
沈蘭宜問她們：“院子裏一間旁的屋子也沒有嗎？”
大妮面露難色，道：“一共只有三間，奴婢下晌才來，才把陰面的耳房收拾好。”
沈蘭宜有些為難了。
沈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都有好幾處五進的宅院，青蕪院裏，星牖住的都比她眼下的臥房還要大上許多。
長在錦繡堆裏的沈蘭宜第一次面臨地方不夠的困擾。
兩個小丫鬟面面相覷著，她們不明白這個沈姨娘在為什麽而發愁。
少爺來了，難道不和她歇在一處嗎？
沈蘭宜稍加思索了一會兒。
丫鬟們的耳房雖小，但是她今晚去擠一擠應該也是可以的？
於是她對大妮說：“今晚我和你們……”
她的話還沒說完，另一邊的裴疏玉用左手掌心搓著自己右手的手背，走了過來。
這麽一會子功夫，他居然見縫插針地在旁邊打了兩套拳，還嫌薜荔架子礙事，把它們都搬到了角落裏。
當真是行動如風了。
他朝沈蘭宜道：“打個地鋪就好。”
沈蘭宜下意識“哦”了一聲。
他既然發話了，那便這樣吧。
沈蘭宜想，臥房雖小，打個地鋪的地方還是有的，夜裏將帳簾放下，倒也不算太局促。
於是，她便和兩個妮一起去鋪地鋪了。
裴疏玉沒太在意她們的動靜，今日光顧著和親爹幹仗，白白荒廢了半天。
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，放在練武上也是顛撲不破的。
裴疏玉慢條斯理地打過拳後，信手抄了把苕帚來當劍使，才使出第一式，他便被灰塵撲了滿面。
“啊呀！”沈蘭宜忙道：“裴公子，下午她們才用這苕帚掃的院子。”
裴疏玉有些狼狽地咳了兩聲，眉峰上沾上了草屑，他尷尬地抹了把臉，把苕帚丟開了。
“不練了，梳洗罷。”
沈蘭宜看著他的樣子，忍不住又彎起了唇角。
日後打得倭人滿地找牙的裴將軍，現在，還只是個和她一般大的少年。
她心中原本模糊的裴疏玉形象，有如被春風拂過的柳梢頭，忽然就生動了起來。
不知裴疏玉在磨蹭什麽，沈蘭宜梳洗完了，他都沒好。
沈蘭宜便先坐在了地鋪上。
小院雖簡陋，多餘的床褥還是能湊出來的。
打地鋪的體驗對於沈蘭宜來說很是新鮮，她張開手，用自己的一拃去比褥子的厚度。
褥子還算厚實，她安下心來，天氣還算熱，這樣睡一晚也不至於著涼。
屬於裴疏玉的腳步聲來了，他還在長個兒的年紀，身形不算寬闊，但是月光將他的影子投下，還是足以將縮在地鋪上的沈蘭宜全部籠罩。
沈蘭宜擡頭，見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，不由有些忐忑。
他是哪裏不開心嗎？
沈蘭宜還是有些害怕的，畢竟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尚不足一日，她唯一熟悉的裴疏玉——單方面被她熟悉的裴疏玉，具體是個什麽性子，她也還不甚明了。
裴疏玉指了指旁邊的床，說道：“上去。我睡下面。”
沈蘭宜並不是自討苦吃的人，之所以主動選擇了地鋪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算是這小院的主人。
那裴疏玉就是客人了。
她雖然沒有交過手帕交，也沒有相熟的小姐妹來她家做客，但是待客的禮數她還是曉得的。
怎麽能讓客人睡在地上！
沈蘭宜有些不明所以，她揚起腦袋，擲地有聲地說：“沒事的，我很結實的。”
她現在可不會像前世那般弱柳扶風、一步三喘了，剛剛還和丫鬟一起擡了被子呢。
若不是她的眼神太誠懇，裴疏玉幾乎要疑心自己幻聽了。
結實？結？實？
裴疏玉垂眸，看見了她露在裙擺外的腳踝。
細得和苕帚桿子一樣，只怕腿都沒他膀子寬，結哪門子實！
他不知，沈蘭宜說得確實是心裏話，畢竟她自己才及笄就病死了，能活過十五的都算比她健康。
裴疏玉收回了目光，說道：“上去睡。你若病了，才是添麻煩。”
他的語氣不算好，聞言，沈蘭宜撇撇嘴，大大方方地起來了，坐到了床上。
上去就上去，有床不睡的是傻子。
夜色漸濃，陌生的兩人無話可說。
沈蘭宜只解了最外面的長衫，其餘的一件也沒脫，她悄悄地偷看了裴疏玉一眼，見他一身整齊，只脫了靴，便徹底放下了戒備。
鬧了一天，他似乎很累，已經倒在地鋪上閉上了眼。
沈蘭宜也困了，身體雖更康健，可精神上的疲憊難以避免。睡前她伸手去摸床駕，試圖從後面扒拉出帳簾來。
結果什麽都沒摸到。
這間臥房的簡陋大大超出了沈蘭宜的想象。
離開了錦衣玉食的生活，她當然氣惱。
可是她回過神來，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想。
能有眼下的境遇，她應當感恩上蒼才是。
病逝並不出人意料，想來爹娘雖然會傷心，卻也不會傷心太久吧，他們總歸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的。
眼下的每一呼每一吸，都是白白賺來的，她不該挑肥揀瘦。
沈蘭宜端正地躺了下去。
裴疏玉好像已經睡著了，呼吸均勻平穩。他的呼吸聲不算粗重，只不過地方太小，沈蘭宜還是聽得很清晰。
他……好奇怪。
明明是要把更好的床讓給她，偏偏不會好好說話，她要是氣量小些，只怕未必會領他的情。
算了，這些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，如何才能和他走得更近些，讓他肯聽她的話、不要再沾染那殺身之禍了。
想著想著，沈蘭宜終於帶著所思所憶，陷入了漫長的睡眠。
她是睡得好了，裴疏玉卻沒有。
醜寅之際，他睡得正酣，忽覺有什麽聲音鉆進了耳朵裏。
先是幾聲意義不明的哼唧，把裴疏玉從睡夢中硬生生拽了起來。
他撐著腦袋勉強坐起，被吵醒的怒氣還來不及發作，就聽見夢囈的始作俑者、在床上把被子卷起來扭成了麻花的沈蘭宜，緊接著又喊了一嗓子——
“裴疏玉，嗚嗚嗚，你不許死！”
生龍活虎的裴疏玉本人：？
他有些頭痛。
這個小姑娘白天說話時嬌嬌弱弱，誰能料到她到晚上說起夢話來竟如此豪放。
不過，她在夢裏為什麽要喊他的名字？
裴疏玉百思不解，他湊到床邊，低頭，註視著沈蘭宜熟睡的臉龐。
她夢到他了？
裴疏玉眼神淡淡的，瞥了一眼窗外，而後才繼續說下去。
“全家都死絕了，方姑娘還能活到今天，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，在支撐著你吧。”
“讓本王想想，是想為方家洗冤呢？還是……”
裴疏玉的話毫無溫和可言，聽到那句“全家死絕”的時候，方雪蠶的肩膀一抖，可下一刻，她忽然出言，語氣堅決地打斷了裴疏玉未竟的話音。
“天底下誰會覺得，方家的罪名是真的？”
也不知是覺得什麽好笑，方雪蠶竟勾起唇角，露出一點慘淡的笑意來：“洗冤？不，我沒打算拼盡全力，去洗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罪名。”
聽到這兒，裴疏玉終於來了一點興趣。她挑了挑眉，饒有興致地發問。
“那敢問方姑娘，想要的，究竟是什麽？”
方雪蠶擡起眸，眼中泛著鮮明的紅意。
“死。”她的聲音堅實而有力，“我只想要他們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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